《菲中評論網香港訊》將於9月初出版的美國權威雜誌《外交事務》百年號將刊登題爲《中國陷阱:美國外交政策與零和競爭的危險邏輯》的長文,作者是康奈爾大學教授傑西卡·陳·韋斯(Jessica Chen Weiss)。文章指出美國政策制定者出於恐懼而過度關注與中國的戰略競爭。已經開始耗盡美國的外交政策,不僅製造了日益增長的美國和中國之間的大國衝突的危險,而且還可能破壞美國在世界上領導地位的可持續性和美國社會民主的活力。文章摘錄如下:

中國陷阱:美國外交政策與零和競爭的危險邏輯

《外交事務》Jessica Chen Weiss

與中國的競爭已經開始消耗美國的外交政策。面對一個利益和價值觀與美國大不相同的競爭對手的挑戰,美國的政治家和決策者正變得如此專注於對抗中國,以至於他們可能會忽視應該支撐美國戰略的肯定利益和價值觀。當前的進程不僅會帶來美中關係的無限期惡化和發生災難性衝突的日益增長的危險;它還可能破壞美國在世界上領導地位的可持續性,以及美國社會和國內民主的活力。

然而,正當的警告有可能演變成一種反射性的恐懼,可能以適得其反、最終有害的方式重塑美國的政策和社會。美國外交政策沒有明確的目標,也沒有就美國與世界的關係達成任何國內共識,因此變得被動,原地打轉,而不是朝着一個理想的目標前進。

華盛頓和北京的領導人都聲稱希望避免新的冷戰。事實上,他們的國家已經卷入了一場全球鬥爭。美國尋求保持其優勢地位,並建立一個有利於其利益和價值觀的國際體系;中國認爲美國的領導地位被虛僞和忽視削弱,這爲迫使其他國家接受其影響力和合法性提供了一個機會。雙方都有一種日益增長的宿命論:一場危機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可能是必要的:只有在冷戰初期形成的那種針鋒相對的對抗之後,雙方都接受的公平競爭和共存的規則纔會出現,冷戰的生存在當時沒有保證,現在更沒有保證。

即使在沒有危機的情況下,一種被動的姿態已經開始推動美國的一系列政策。華盛頓經常陷入一個陷阱,試圖在世界各地對抗中國的努力,卻不瞭解地方政府和人民的需求。由於缺乏前瞻性的願景,無法對其所支配的資源進行現實的評估,它很難跨領域和區域確定優先級。由於難以駕馭的地緣政治使得在應對全球挑戰方面取得必要進展幾乎不可能,美國常常會犧牲自身更廣泛的利益。長期的風險是,美國將無法應對長達數十年的競爭,而不會養成對內不寬容、對外過度擴張的習慣。在試圖超越中國的過程中,美國可能會削弱其優勢,模糊本應成爲美國持續領導地位基礎的願景。

一個包容、積極的全球視野既能約束競爭,又能讓北京明白自己會失去什麼。否則,隨着中美關係的惡化和威脅意識的增強,零和競爭的邏輯將更加強大,由此產生的惡性循環將損害美國的利益和價值觀。這種邏輯將扭曲全球優先事項,侵蝕國際體系。它將加劇普遍的不安全感,強化羣體思維的傾向,破壞作爲自由民主基石的多元主義和公民包容。如果不加以改變,就會形成惡性循環,最終帶來災難。

雙方都採取了更具攻擊性的方式,產生了一種鏡像的動態。北京認爲,只有經過長期的鬥爭,才能說服美國人與強大的中國共存,而華盛頓則認爲,它必須遏制中國的力量和影響力,以捍衛美國的主導地位。其結果是一種惡性循環,每一方加強其安全的努力促使另一方採取進一步步驟來加強自己的安全。

在解釋中美關係日益緊張的原因時,一些學者指出了力量平衡的結構性變化。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曾寫過《修昔底德陷阱》(the Thucydides trap):當一個崛起的國家挑戰一個老牌大國時,往往會引發一場爭奪霸權的戰爭。然而,僅僅關注能力並不能解釋美中關係的曲折,這也是由對威脅、機會和目的的看法的轉變所驅動的。在理查德·尼克松總統1972年訪問北京之後,華盛頓開始將中國視爲遏制蘇聯的戰略伙伴。隨着後冷戰時代的到來,美國的政策制定者開始防範中國日益增長的軍事實力,同時尋求通過更大程度的一體化來鼓勵中國的經濟和政治自由化。

隨着中國日益增長的能力和使用這些能力的意願,華盛頓加大了防範力度。奧巴馬政府宣佈將“轉向”亞洲,儘管華盛頓尋求讓中國在國際體系中發揮建設性作用,但中國崛起的速度很快超過了美國給予它相應重要話語權的意願。隨着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當選美國總統,華盛頓的評估變得尤爲極端。作爲迴應,特朗普政府發動了貿易戰,開始談論美國和中國經濟“脫鉤”,並推出了一系列旨在對抗中國影響力和削弱中國共產黨的舉措。在演講中,美國高級官員暗示要進行政權更迭,呼籲採取措施“授權中國人民”尋求一種不同形式的政府,並強調“中國歷史包含了中國人民的另一條道路”。

現在,兩國都打算採取任何必要的行動,以表明對方的任何行動都不會得不到滿足。中美兩國的決策者都認爲,對方只尊重實力,把剋制解讀爲軟弱。今年6月在新加坡舉行的香格里拉對話會上,中國國防部長魏鳳和將軍在與美國國防部長勞埃德·奧斯汀會晤一天後承諾將在臺灣問題上“戰鬥到最後”。

儘管美國官方對臺灣受到攻擊時美國是否會干預的政策“戰略模糊”,但中國的軍事規劃者仍期待美國的介入。事實上,在控制美國的同時,佔領臺灣的預期難度長期以來一直支撐着臺灣海峽的威懾力。但美國旨在增強臺灣抵禦高壓的能力的許多行動都是象徵性的,而不是實質性的,更多的是挑釁而不是威懾北京。例如,特朗普政府試圖顛覆美國與臺灣交往的規範——2020年8月,衛生與公衆服務部部長亞歷克斯·阿扎(Alex Azar)成爲自1979年中美關係全面正常化以來訪問臺灣的最高級別內閣成員——促使中國派遣作戰飛機越過臺灣海峽的中線,忽視了長期以來有助於該航道安全操作的非官方護欄。侵入臺灣防空識別區(ADIZ)已成爲北京對美國日益增長的支持表示不滿的常用手段。2021年10月,中國侵入臺灣防空識別區,在三天內擊中了一架新的高度- 93飛機——作爲對附近美國領導的軍事演習的迴應。

這種由北京、臺北和華盛頓相互促進的事態發展所驅動的行動-反應循環正在加速惡化臺灣海峽的和平與穩定。近幾個月來,中國官方的言論變得越來越具有威脅性,使用了一些在歷史上曾暗示中國意圖升級的措辭。“無論誰玩火會燒,”ξ一再告訴美國總統拜登。今年5月,拜登暗示無條件保衛臺灣,而不是簡單地表達美國長期以來的義務,即向臺灣提供軍事手段來保衛自己,保持美國抵抗任何武力使用的能力,之後中國外交部強調,北京“將採取堅定的行動來維護其主權和安全利益”。

儘管北京繼續傾向於和平統一,但它越來越相信,採取強制措施可能是必要的,以阻止臺灣永久分離的行動,並迫使臺灣走向統一,特別是考慮到中國認爲華盛頓對臺灣的支持是遏制中國的一種手段。即使對中國軍事和經濟發展軌跡的信心使北京相信“時間和勢頭”仍然站在它這一邊,臺灣和美國的政治趨勢使官員們對和平統一的前景越來越悲觀。北京方面尚未制定奪取臺灣的時間表,而且似乎也沒有爲這樣做尋找藉口。不過,正如政治學家傅瑞威爾(Taylor Fravel)所指出的,當中國認爲其主權主張受到挑戰時,它會使用武力。美國支持臺灣的高調象徵性姿態特別有可能被視爲一種必須予以迴應的冒犯。(在本文撰寫之時,南希·佩洛西訪問臺灣,這是自1997年以來美國衆議院議長的首次訪問,引發了中國的警告,稱“中國軍隊絕不會坐視不管”,隨後在臺灣附近進行了前所未有的威脅性軍事演習和導彈試驗。)

隨着美國和臺灣都將在2024年舉行總統選舉,政黨政治可能會促使更多的努力來挑戰臺灣的政治地位和法律獨立。目前還不清楚蔡英文的繼任者是否會像她一樣堅定地抵制來自強烈的臺獨支持者的壓力。即使是在蔡英文的領導下,也有令人不安的跡象表明,儘管民進黨在選民中很受歡迎,但其領導人並不滿足於現狀。民進黨領導人遊說華盛頓不要發表美國不支持臺灣獨立的聲明。今年3月,臺北駐華盛頓代表處向前國務卿蓬佩奧(Mike Pompeo)提供了一筆豐厚的訪臺酬金,蓬佩奧在訪臺時呼籲美國“在外交上承認臺灣是一個自由和主權國家”。

在臺灣海峽之外,在空中或海上發生致命碰撞的風險也在上升。隨着中國和美國軍隊在東海和南海的近距離作戰,雙方都意圖展示戰鬥意願,飛行員和操作人員正在使用危險的戰術,增加了意外衝突的風險。2001年,一架中國戰鬥機在南中國海上空與一架美國偵察機相撞,導致中國飛行員死亡,美國機組人員被拘留11天。在最初的譁衆譁衆之後,中國努力阻止了一場全面的危機,甚至鎮壓了街頭的反美情緒。如今很難想象這樣的決議:希望顯示決心、避免示弱,將使化解僵局變得極其困難。

即使雙方能夠避免危機,繼續當前的進程也將加劇地緣政治分歧,同時抑制在全球問題上的合作。美國越來越注重團結世界各國對抗中國。但是,就形成對抗中國的聯盟而言,尤其是考慮到特朗普和拜登政府都採用了意識形態框架,這個聯盟不太可能包括可能會捍衛普遍法律和制度的夥伴。“亞洲國家不希望被迫在兩者之間做出選擇,”新加坡總理李顯龍(Lee Hsien Loong)在2020年的這篇文章中提到中國和美國時寫道。“如果華盛頓試圖遏制中國的崛起,或者北京試圖在亞洲建立一個排他性的勢力範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試圖強迫做出這樣的選擇,他們將開始一個持續數十年的對抗過程,並將長期預示的亞洲世紀置於危險之中。”

目前的競爭方式也可能會加強中俄之間的聯盟。拜登政府成功地阻止了中國對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軍事援助,中國基本上遵守了制裁,表明北京和莫斯科的“沒有限制”的夥伴關係實際上是有限制的。但是,只要兩國政府都相信,在美國主導的體系中,他們不會得到安全,他們就會繼續深化合作。在入侵烏克蘭後的幾個月裏,他們在太平洋進行了聯合軍事巡邏,並努力開發美國控制的金融體系的替代方案。

最終,中俄關系的形成將取決於北京如何權衡其對抗美國的需要與保持促進經濟增長的國際資本和技術聯繫的需要。中國與俄羅斯的結盟並不是由歷史決定的:北京內部正在就與莫斯科之間的距離展開一場高級別辯論,而全面結盟的代價讓一些中國分析人士感到震驚。然而,除非華盛頓能夠可信地表明,北京將從與莫斯科保持距離中看到戰略利益,而不僅僅是戰略風險,否則主張加強中俄合作的人將繼續贏得這場爭論。

華盛頓應該避免將臺灣描述爲對美國利益至關重要的資產。這樣的聲明讓北京相信,正如中國駐華盛頓大使五月份所說,美國試圖“利用臺灣遏制中國”。相反,美國應該明確表示,它的持久利益在於和平解決兩岸分歧的進程,而不是特定的結果。當他們強調北京如果升級對臺灣的強制行動將會付出的代價時,美國的決策者也應該向臺北強調,單方面改變臺灣政治地位的努力,包括要求法律上的獨立,美國的外交承認,或其他象徵着臺灣與中國永久分離的措施,都是適得其反的。

這些步驟是必要的,但不足以刺破日益增長的危機宿命論,因爲北京堅定地認爲,美國試圖遏制中國,並將利用臺灣來達到這一目的。要爲正在崩潰的美中關係奠定基礎,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建立公平競爭的界限,並願意討論共存條件。儘管最近舉行了會晤和電話會議,但美國高級官員還沒有與他們的同行定期接觸,以促進此類討論。這些討論應該與美國的盟友和夥伴進行協調,以防止北京試圖在美國與歐洲和亞洲其他國家之間製造隔閡。但華盛頓也應該與盟友和夥伴就與中國共存的潛在形式達成共識。

但華盛頓是否能夠採取措施穩定不斷升級的緊張局勢,而不首先經歷與擁有核武器的競爭對手的多次危機,這一命題值得檢驗。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政府非常重視穩定兩國關係,從而做出相應的回報。

在目前的不信任氣氛下,言行必須一致。在他2021年11月虛擬會見拜登,喜說,“我們有耐心,爭取和平統一的前景以極大的熱忱和努力。”但自那以來,北京方面的行動削弱了其在臺北和華盛頓的信譽。然而,美國隨後的行動(包括努力使供應鏈多元化,遠離中國,以及對中國官員實施新的簽證限制)不僅損害了華盛頓在北京領導人中的信譽,也損害了該地區其他領導人的信譽。一些政府官員繼續援引冷戰時期的類比,這也於事無補。

爲了增強自己的可信度,拜登政府還應該採取更多行動,防止外界指責其虛僞和雙重標準。想想美國打擊數字威權主義的政策吧:與美國、以色列和其他西方民主國家的類似公司相比,華盛頓對中國監控技術公司的打擊更爲嚴厲。

到目前爲止,拜登政府的秩序建設努力集中在排除中國的安排,如四方安全對話(Quadrilateral Security Dialogue)和印度-太平洋經濟框架(Indo-Pacific Economic Framework)。儘管官員們一直謹慎地堅稱,這些舉措不針對任何一個國家,但幾乎沒有跡象表明,中國政府會做出相應努力,就中國在國際或地區秩序中的角色進行談判。在邊緣地帶,已經有一些跡象表明,包容性的分組仍然可以實現。(世界貿易組織已就漁業補貼和COVID-19疫苗達成協議。)但是,如果對範圍更小、符合目的的聯盟的投資繼續優先於更廣泛、包容性更強的協議和機構,包括那些中國和美國都在其中發揮重要作用的協議和機構,地緣政治緊張將打破而不是重振國際體系。

美國要想恢復領導地位,還需要做更多的工作來應對批評,即美國領導的秩序意味着“規則只屬於你,不屬於我”。明確而謙遜地承認美國違反《聯合國憲章》(UN Charter)的事例,比如入侵伊拉克,將是克服這種怨恨的重要一步。華盛頓必須爲發展中國家的公民提供價值,無論是在COVID-19、氣候、飢餓還是技術方面,而不是簡單地敦促他們不要與中國合作。在國內,華盛頓必須努力重建兩黨對美國參與國際體系的支持。

當美國重新設想其國內和國際目標時,它應該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做,而不是爲了打敗中國。然而,充實一個它所尋求的包容、積極的世界願景,也是朝着明確美國歡迎或接受中國倡議而不是條件反射式地反對它們的條件邁出的第一步。兩國利益和價值觀的分歧仍將導致美國反對北京的許多活動,但這種反對將伴隨着對中國日益增長的影響力進行談判的明確意願。美國不能將如此大的影響力拱手讓給北京,以至於國際規則和機構不再反映美國的利益和價值觀。但如今更大的風險是,過度對抗中國影響力的努力將通過癱瘓和主要大國推動替代安排的結合,破壞體系本身。

最後,美國必須做更多的工作來發揮其榜樣的力量,並確保採取的反制中國的措施不會落入試圖超越中國的陷阱,從而破壞這個榜樣。保護或懲罰行動,無論是軍事、經濟還是外交,都不應僅僅根據它們是否對抗中國,而是應該根據它們如何影響更廣泛的體系,以及它們是否反映了對美國原則的忠誠來評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