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家》Stephen M. Walt

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上週去世,不出所料引發了大量評論,從堅定的欽佩到激烈的批評,不一而足。幾個月前,在他100歲生日之際,我發表了自己對他職業生涯的評價,我堅持當時的觀點。在這裏,我提出了一個更狹隘但仍然很突出的問題:基辛格真的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嗎?

這個問題不僅僅是一個學術興趣問題。如果基辛格的世界觀,他在政府中的行爲,以及他後來作爲專家、智者和高薪顧問的職業生涯被視爲外交政策現實主義的代名詞,那麼這種判斷將影響其他人如何看待整個現實主義傳統。但是,如果他不是一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或者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現實主義者,那麼現實主義的核心見解可以獨立於人們對他本人或他在公衆視線中度過的幾十年的評價。

可以肯定的是,不難看出爲什麼現實主義者的標籤似乎很適合他(這是基辛格幾乎沒有消除的一個特徵)。從他的職業生涯開始,他主要關注大國之間的關係,以及在缺乏中央權威和不可避免的競爭利益衝突的情況下構建穩定秩序的挑戰。他充分認識到政治的悲劇性,對naïve理想主義持謹慎態度。正如許多批評者所指出的那樣,他很少注意人道主義方面的考慮,當然也不認爲人權、保護無辜者生命的需要或國際法或國內法的細微之處應該阻止一個大國追求自己的自私利益。

基辛格也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官僚內訌者,也是一個老練的黑暗政治藝術實踐者。他顯然讀過他的《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後者教導說,爲了維護秩序,君主“必須學會如何不做好人”。馬基雅維利還認爲,成功的領導人“必須有一種隨風而變的頭腦”,必要時要“善於僞裝和掩飾”。因此,很容易理解爲什麼那麼多人把基辛格視爲美國外交政策現實主義的典型代表。

然而,我們無法確定基辛格是否是一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儘管他寫了數千頁關於國際政治和外交政策的書,但他的書中沒有一本詳細介紹他自己獨特的國際政治理論。你可以從基辛格的大量著作中瞭解到很多關於國家行爲的信息,但你找不到一個明確的聲明來解釋它們爲什麼爭奪權力,它們想要多少權力,或者哪些因果力量在政治領導人的計算中最重要。

此外,他的觀點常常與其他最著名的現實主義者相左。例如,大多數現實主義者認爲核武器只對威懾有用,但基辛格關於核戰略的各種著作(誠然是相互矛盾的)有時把它們描繪成打仗的可用工具。著名的現實主義者,如喬治·凱南、漢斯·摩根索、肯尼斯·瓦爾茲和沃爾特·李普曼都反對美國在越南的戰爭——他們在公衆輿論轉向反對戰爭之前就表現得很好——但基辛格在進入政府之前就支持戰爭,並在執政期間延長了戰爭,儘管他也意識到戰爭不可能獲勝。

冷戰結束後,現實主義者對北約東擴提出了最強烈的批評,儘管基辛格支持北約東擴對美俄關係產生負面影響。大多數現實主義者都認識到,2003年與伊拉克開戰不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但基辛格在開戰前和開戰後的幾年裏一直支持這場戰爭。愛德華·盧斯(Edward Luce)對基辛格的職業生涯進行了深思熟慮的反思,他敏銳地觀察到,“在需要的時候,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在風向改變時,他是一個新保守主義者。”

如何解釋基辛格在更廣泛的現實主義社會中的獨特地位?人們可以想到許多可能的原因,但我認爲他的世界觀中有兩個相互關聯的因素是他偏離正統現實主義的核心。(關於這個問題的另一種看法,請參閱Paul Poast的帖子。)

首先,儘管大多數現實主義者(尤其是結構現實主義者)強調權力的物質要素(即人口、經濟實力、資源、軍事力量等),但基辛格認爲,思想的潛在力量同樣強大,而且可能特別危險。基辛格的官方傳記作者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非常同情他,他在試圖將基辛格重新包裝爲新康德主義的理想主義者方面走得太遠了,但他的敘述承認基辛格的持久信念,即危險的思想如果得到追隨者,可能會造成巨大的破壞,因爲最強大的軍隊可能不足以阻止它們傳播。否則我們怎麼能理解基辛格對歐洲共產主義的過分恐懼,或者他對智利選出一位溫和的社會主義者總統(薩爾瓦多·阿連德)的過度反應?基辛格對思想的不穩定影響的擔憂,使他對戰略邊緣國家的最小擾動都極度敏感,並傾向於以其他現實主義者反對的方式做出過度反應。

其次,大多數現實主義者認爲,國家(尤其是大國)傾向於與強大或具有威脅性的對手保持平衡,而基辛格似乎經常認爲情況正好相反。儘管他經常援引力量平衡的邏輯(對中國開放就是這種行爲的完美例證),但基辛格內心深處相信,其他國家會隨時“隨同”美國的競爭對手。正如他在《越南和平談判》(在他成爲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的國家安全顧問前夕出版)中所寫的那樣:“只有當各國能夠指望我們的穩定時,它們才能將自己的行動與我們的行動結合起來。”他指的不僅僅是相對弱小的東南亞國家。他擔心從越南撤軍會引起人們對美國實力和信譽的懷疑,並導致美國的盟友選擇中立(甚至更糟,與蘇聯結盟)。這種恐懼解釋了爲什麼他認爲美國必須繼續打一場他知道不會贏的戰爭。基辛格並不是唯一持這種觀點的人——事實上,對可信度的癡迷深深根植於美國國家安全機構——但這與現實主義傳統的核心原則不符。

事後看來,很明顯基辛格大錯特錯,而其他現實主義者是對的。美國的歐洲盟友歡迎美國從越南撤軍,部分原因是這場戰爭轉移了美國對歐洲事務的注意力和資源。凱南、華爾茲和摩根索等現實主義者也正確地指出,民族主義是一種比蘇聯共產主義強大得多的意識形態,一旦美國在越南的存在不再給這些國家合作的理由,北京、莫斯科和河內之間的便利婚姻就會破裂。美國撤軍後,中國、越南和柬埔寨並沒有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下,形成統一的共產主義勢力範圍,而是陷入了衝突。同樣,現實主義者對伊拉克戰爭和北約無限制東擴的反對,在今天看來比基辛格對這兩項倡議的支持更爲明智。

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基辛格可以被視爲二戰後現實主義的典範。在《科學人對權力政治》一書中,古典現實主義者摩根索將國際衝突的根源定位於他所稱的主導意向,即他認爲根植於人性的統治欲。當我的學生讀到這個論點時,他們有時會持懷疑態度,也許是因爲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並不像摩根索所描述的那樣,認爲自己被驅使着去支配別人。但如果摩根索一直在尋找一個例子來說明這一概念,他幾乎找不到比基辛格做得更好的了。正如我在之前關於他的文章中所說,在美國曆史上,沒有人比基辛格更努力、更長久地獲得和保持影響力和權力,也沒有人比他更成功。摩根索可能還警告說,只要像基辛格這樣的人能夠在強國中掌權——而不僅僅是在美國——每個人都必須保持警惕。我想不出比這更持久的現實主義見解了。